外卖实验开展两周后,我因中暑导致了点擦伤,造成家人的担心,以至于短期内实验不能继续了。
这个实验的设计本身也有一些不足——在行车状态下,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高效地记录每次逆行的距离,及闯红灯「节省」的时间长度。1因此在这个问题得到解决前,实验的结论就会显得有些单薄。
尽管如此,这段时间里我还是有一些个人的思考,想在本文中先做分享。
外卖小哥赶时间不只和钱有关
金钱是「赶时间」的外在驱动力
赚更多钱,肯定是驱使配送员加速行车的重要动力。由于外卖配送收入和订单量高度相关,配送速度越快,也就意味着能配送越多订单,能创造的收入自然也就越高。
此外,尽快送达还可以降低潜在的损失——任何一个订单背后都可能有一个极为难缠的客户,他/她会找任何理由抱怨甚至向平台投诉,致使配送员遭到处罚。
后者想要取悦这类用户,尽可能减少此类事件的发生,除了缩短配送时间也别无他法。这也是唯一一个凭配送员个人努力就能改变的因素了。
游戏化机制,让配送员更在意时间
在实际配送中,我发现「赶时间」并非只是金钱问题。
当配送费较低时,我很难用「送完这单就能赚到 3 块钱了」这种微薄的外在动机说服自己危险行车。真正驱动我的是一种类似「自我成就感」的内在动机。这种动机的形成和平台的运营机制不无关系。
具体来说,配送平台会在我每完成 8-10 单时给一笔奖励金。奖励金多少是由我当周的接单总量决定的,范围在 10-15 元之间。
所以一旦我开始配送,就会把完成 8 单作为锚定目标。每完成一个目标单位,心里就会获得一种成就感。尤其当这笔奖赏看起来「很快」就要到手时,坚持配送的动力会更足。
反过来说,此时如果放弃继续接单,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被剥夺感,好像平白损失 10 块钱一样。(这里的「很快」有时候指已完成了 6 单时,有时候是指完成了 5 单)
对于一名游戏玩家,这都是很常见的设计。我们愿意在游戏中打低级的杂兵,获取经验值升级;在指定时间内完成重复的任务,来开免费的宝箱,背后就是同样的设计逻辑。
试想一下你全情沉浸在一场游戏时状态,应该不难理解为什么配送员会在酷暑中坚持送外卖了。当人进入心流(Mindflow),外在因素的影响力就会弱化。这时候,快速行车和游戏中快速点击按钮其实也没什么区别。
把琐碎的工作游戏化,并非外卖配送平台首创。早先《纽约时报》就曾报道过 Uber 聘用社会学家,让后者使用电子游戏中的设计,操纵的司机行为。当然,这可不是在夸 Uber 为「零工经济」贡献了什么有益的点子。
不透明的算法在推动「零工经济」的同时也是其潜在隐患
目前稍大一点的众包平台都有宣称在用算法优化配送服务,美团、蜂鸟、达达、百度无一例外。
理论上说,算法能让配送更高效
举例来说,你使用上述平台点的外卖时,配送费就是由算法所决定的。后者会根据配送距离、当前的天气和运力状况等因素对前者作出调节。用专业点的说法就叫「动态定价」。
通过这种定价方式,同一时间段里,两个配送员即便处在一个城市,配送着一模一样的盒饭,但仅因位置不同,收入可能相差一倍。2
平台如此设计,其实是为了利用价格杠杆,按市场供需状态调节运力的分布。一旦配送员注意到了这些影响配送价格的因素,就有可能调整自己的工作方式,来提升投入产出比。比如,尽可能在用餐高峰期送餐,在雨天延长工作时间,或去其他配送员分布较稀疏的地方送餐。
但目前算法的运用还有很多不足
看起来用算法辅助配送是个好主意,但目前支撑算法的数据,可能未必靠谱。
举个例子,饿了么技术 VP 张浩曾提到过:
一般来说,餐厅出餐等待时间占到了整个送餐时间的三分之一。ET (人工智能调度引擎)要想提高骑手效率,必须准确预估出餐时间以减少骑手等待,但又不能让餐等人,最后饭凉了。
这里的出餐时间是如何被算法预估出来的?
我个人推测3,这里主要取的是配送员从到店到取餐的时间。到店时间可以以软件定位到店的时间为准,也可以配送员手动签到到店时间为准。而取餐时间则以配送员在软件内拍摄小票(即确认取餐)时间为准。
虽然按照配送流程,配送员本应该在取到餐后再确认取餐,但实际上,我并没见过有谁按流程操作——把签到到店和拍小票两个动作放在一起执行更顺手,也更为常见。
换言之,不当的流程设计会使平台无法采集到准确的出餐时间数据。更糟糕的是,在用餐高峰期,大批配送员焦急等餐时,算法可能还误以为运力充沛,继而降低配送的价格。
此外,地图数据出错也是常有的事。我所在的这个三线城市,有个路口封路几个月,地图数据都未更新。当订单路线碰上这一路段时,预估的配送距离和实际距离有时会相差数公里。这时配送费的计算结果就显得偏少了。
算法只优先考虑平台的利益,必要时可牺牲配送员的利益
随着技术的进步,有些问题或许能得到解决。但还有一些问题,就不一定了,因为这其中涉及到了配送员和平台之间的利益冲突。
前面也提到,不同地段的配送费通常会有差异。偏远地段的价格往往会略高一些。但比「均价」高出的部分,未必能覆盖配送员损失的机会成本——花同样的时间在闹市,供求双方都比较密集,相对来说订单完成也更容易,总收入因此也会更高。
但对于配送平台,偏远地段的用户仍是需要留住的对象。所以这些订单,往往会被所谓的算法排在订单列表中较前的位置,以期配送员们尽快抢单。这很容易导致一个大家常见的恶性结果——为抢到「性价比」更高的订单,配送员开始一边行车,一边刷手机。
而且,与配送员利益最大化相悖的算法推荐,不只是为保障消费者的利益,有时还表现为平台拓展新业务的需要。
当我所在的配送平台推出同城快递业务后,这部分的订单就获取了算法的优先推荐权。它们不仅会全屏弹窗提示,还会让手机持续震动加响铃,全然不考虑配送员是否正在行车。
一天我在配送外卖途中,挂在胸前的手机突然开始猛震。停车后发现取货地较远无法配送,遂拒单。孰料刚挤进车流中,软件又接连推送另外两个订单4。
可以说,这种强推新业务的方式,已不再只是干扰配送员合理接单,如果配送员此时查看手机(很多人就是这么做的),甚至会对交通安全构成威胁。然而,关闭软件提醒并非良策——作为一名配送员,我总会担心错过原本顺路的订单,所以仍对系统推荐抱有奢望。
算法的黑箱机制是平台作恶的重要前提
说了这么多,我对配送费定价及订单推荐合理性的质疑,很多仍是建立在个人推论上。事实上,这些算法本来就是一个黑箱,除了「配送费 X 元外」,配送员、消费者、商家都不可能看到具体计算过程。
算法不透明,对于零工们意味着一个潜在的隐患。不公开车费算法的 Uber 就是个典型案例。彭博社曾援引博客 The Rideshare Guy 在纽约的一项研究指出,由于车费和司机薪酬普遍存在悬殊的差异,司机们对此感到相当不满。随着国内的外卖业走向垄断(或双寡头垄断),配送员们又如何能避免 Uber 司机的境遇,不被外卖平台悄悄剥削?
换个角度看,作为消费者的你,又如何能放心平台没有针对你个人多收配送费呢?毕竟「零工经济」的坏榜样 Uber 已这么干了。据彭博社报道,今年五月后者上线了一个名为「基于路线定价」的算法系统。该算法不再只是按照客观的地区供求分布来定价,而是向可能接受更高车费的乘客收更多钱。
令人遗憾的是,我们不仅没法搞清楚算法是如何工作的,还在帮助这个算法成长。消费者每一次消费,配送员每一趟配送,都在为算法提供数据。甚至在我点击「收工」按钮后,软件仍持续在后台默默工作,不时搜集我的位置信息。5
但这些我们自己创造的数据,为平台创造收益,建立壁垒的数据,却都被平台据为己有。我连在软件里查看上个月收益流水都不行,更不要说更详细的配送数据了。
如果未来,所有的行业都使用这种黑箱算法计算薪酬,我们将面临一个怎样的社会?恐怕和 AI 统治的社会也差不多。
「零工经济」意味着平台可以全无契约精神
由于一些商家要求配送员穿工装并携带保温箱才能取货,我便在平台上交了 400 元装备押金,领取了送餐的全套装备。6虽然这些装备若在淘宝上买根本要不了这么多钱,但考虑到是押金,平台称可以在送满 12 个月后全额退还,所以当时觉得至少不亏。
按照今年 3 月,我参与线下培训时的规则,在随后的日子里,我只要每月有 5 天出勤,每天接 1 单,这样干满 12 个月便能取回押金。在所有的文本和口头说明中,均未表明这 12 个月必须是接下来连续的 12 个月,且押金取回有最后截止日期。
到了 5、6 月,平台的运营策略开始接连改变。其中押金退还政策也改为了每月必须出勤 10 天,一年内如不能达标,则无法取回押金。
带着疑惑,我去平台本地的办公室询问了一名运营人员,得到的回复是:“以软件上显示的为准”。按这一说法,由于我中途有一个月没能接单,押金看来是打水漂了。7
作为一家互联网公司,使用随时调整运营策略无可厚非。但当这种灵活的运营策略有可能侵犯到他人的利益时,居然连一个推送通知都没有,显然是有问题的。
事实上,通过 App 建立的「零工经济」中,太多劳务关系的细节根本没有明文契约。即便有,通常也只在软件内显示。这意味着平台可以随意更改规则。一旦平台利用这点作恶,零工们有理也说不清。
正是如此,平台才可以一面向配送员宣称累积配送总量永久关联补贴等级,另一面忙着重建无关配送总量的机制,来减少花费的补贴;可以宣称恶劣天气时接单有额外奖励,但有时我在狂风暴雨中行驶了 2 小时,却根本拿不到任何恶劣天气补贴。
而且机制的改变不是以月、周为单位,而是以日,以小时为单位;也不会提前通知,而是说变就变。即便是传统的临时工,也很难面对这样的雇主。
善变的还不只是奖励政策,还包括处罚政策。
早先配送时,平台并没有要求必须穿工装。直到一次升级后,软件开始随机时间弹窗要求配送员自拍,如未穿工装,则无法领取当日的奖励金。
某日,我未能携带工装便开始配送,本以为不拿奖励金无所谓。结果软件上却提示,没穿工装要扣款 10 元!这样的政策调整不仅没有经过我确认同意,甚至事先没以任何形式告知。如果我知道有这样的处罚,当日根本不会出勤。
这样的政策调整和钓鱼执法又有什么两样?
「小哥」和「师傅」是两个不同等级的称谓
不知从何时起,「小哥」一词成了描述快递和外卖从业者的称谓。
但不管从业者是 50 岁的大叔,还是 20 岁的小伙,绝大多数需要一定技能的行业从业者,依然会被称作是「师傅」。这当然也包括打车平台下的司机们。
相比传统「师傅」的叫法,「小哥」听起来似乎要年轻些。但这个称谓背后还隐藏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:骑着电动车、摩托车的配送员多数没有一技之长的,即便努力也无法在其他行业获得和送外卖相等的收入。
据 58 同城发布的2016年城市服务业高薪榜数据显示,外卖配送行业平均收入为 6445 元。但这最多只能代表全职配送员的收入水平,而他们负责的都是订单量相对高的区域。至于数量众多,身处一线城市之外的众包配送员,收入可能远不及这个数字。8
记得 4 月的几个中午,12 点才刚过,位于市中心商圈里的我却很难在平台上刷到新的订单。而我不是个例,当时路边还不少其他配送员亦是如此。一些配送费仅 3、4 元的订单刚一发出,就被一抢而空——某些订单平均配送一公里还不到 1 块钱!
这样的现象或许和媒体炒作「送外卖月薪过万」,同时平台降低对消费者补贴,导致僧多粥少,供求失衡有关。另一方面,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许多配送员对自己付出的回报要求并不高。
低价订单也带来一个问题——配送员会更期望接顺路的订单。毕竟十分钟送达和四十分钟送达,只要能准时送达,收入上不会有区别。最后导致的就是更容易行车刷手机和为赶时间超速行车。
据澎湃新闻援引上海交警总队的数据:2017年上半年,涉及到上海市送餐外卖行业的伤亡道路交通事故共 76 起。平均下来每天都要死伤 2.5 人。
这个数字相比全上海数以万计的配送员来说,根本算不上什么。一些人离开,另一些人很容易就可以补上空缺,不会给这个行业带来任何变化。
- 如果要停下车,再记录数字,实验最终的结果也会被影响。 ↩
- 有时商家还会按订单的紧急程度额外给一笔小费. ↩
- 我没在饿了么平台参与过配送,不过对于出餐时间的预估却是各家配送平台都强调过的点,我所用的平台当然也其中。 ↩
- 平台在服务新上线时,会做大量营销活动,所以一时间吸引许多用户也很正常。 ↩
- 满电情况下,如果让该应用留驻后台,不彻底关闭。最多时一天会消耗 iPhone6S 15% 的电量。 ↩
- 装备也可以单独购买,但按平台标价来看,交押金要便宜一些。 ↩
- 更让我困惑的是,电话客服告诉我,应该以交押金时的政策为准。 ↩
- 此外我还担心 58 作为一个蓝领招聘网站,其公布的数据也会有虚高的成分。先前有媒体抽样数据表示,逾 7 成外卖配送员的收入是低于 5k 的。 ↩